●陈志伟 一 母亲的肩头是我儿时的船坞,困了、累了,我就两只手搭在母亲的肩头,趴在她的背睡觉,母亲反过来的双手,手指交叉着托住我的屁股,俨然我就是母亲的双肩背包。 家里上有年迈的爷爷下有年幼的儿女,父亲常年在外地忙他的工作,家庭的担子只能落在母亲的肩头上。家里人口多,却因为劳动力不足,从生产队分得的粮食不够维持,于是母亲得去我外公“借粮”。 从我家到外公家有三十里路。去的时候,我和二哥分别坐在两个箩筐里,母亲就像一个走动的天平,挑着我们上山下坡。扁担压在母亲的肩头,我们兄弟俩在各自的“领地”,从说说笑笑再到吵吵闹闹,一路不曾停止。 外公村口有一条河,冬天的河水浅,渡船容易搁浅,歇渡是常遇的事。母亲干脆脱下布鞋,挑着我们蹚水过去。走过沙滩,到了对岸,母亲找一块硬地坐下来。我看到她的脚后跟有几道皲裂,血口子粘满了细小的砂子。母亲清了清伤口,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,轻轻地抠出点凡士林,填在伤口上,穿上布鞋,挑起担子继续往前走。我知道,凡士林是父亲从工厂检修部要回来的,将作为礼物送给外公。 母亲借到了半箩筐稻谷,匆匆赶路回家。为了平衡,我就坐在另一个空箩筐里。母亲一头挑着粮食,一头挑着我。二哥有时走在前面带路,有时跟在后面小跑,时不时还不忘逗一下我玩。箩筐一路上晃来晃去,母亲用手紧紧抓住绳索,不断调整着扁担在肩头的位置,极力控制着担子的重心。 母亲用肩头挑起了一个家,无怨无悔,从年轻一直到晚年。 二 我从小就害怕吃番薯,但锅头里很难挑出一碗米饭。为了我,母亲想出了一个办法:煮饭的时候,在锅的中央放置一个碗。饭熟了后,米都落入碗里,番薯全在外面。 一年冬天,母亲生了一场病。父亲托人买了一根小小的高丽参,说给母亲补补身子。那天晚上,母亲端出来一锅头汤,拿了七个碗,叫大家一起吃点补。父亲站在旁边愣住了——一根高丽参居然煲出来这么一大锅汤,七个人食用,还有滋补的功效吗? 母亲笑着说:“我身强力壮的,补啥呢?老人孩子才需要补补身子。” 在农村通讯还是一片空白的年代,到了饭点,家里常会突然来个不速之客。这时候,母亲总会热情地招呼客人吃饭。客人有时也会客套地推辞一下,母亲就说:“锅里的饭你们都吃完,我自己正好煮碗面条吃呢。”我去厨房拿酱油,看见母亲在米汤里放一把炒米,再加点薄荷叶,喝了两碗。看我进来,母亲假装吃饱的样子,对我说:“刚好早餐剩下两碗稀饭。” 这就是我的母亲,善良而又热情的农家妇女。母亲一生以厨房为阵地,但她的锅头,就像她的心头,装得下一家人的烟火,却常常忽略了自己。 三 父亲的工作很忙,一般周末才回来一次。父亲知道我们爱吃鱼,回来的时候会顺便买一条回来。母亲把鱼头剁下来煮汤,鱼身或煎或蒸。鱼一上桌,我们兄弟姐妹就对这条鱼发起了总攻,三几下功夫就把它解决了。喝汤的时候,母亲不允许我们把汤匙反过来扣在碗里,说那样有犯“翻船”的忌讳,船翻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吃到鱼了。其实,这是母亲对捕鱼人的一种感恩,也是对生命的一种祈愿。 母亲看我们都吃饱了饭,她最后才吃。她装了一碗番薯,从汤瓯里夹起一个散了架的鱼头啃了啃,把每一根骨头都嘬了嘬,最后连鱼刺都嚼碎了咽下去。我好奇地问母亲:“鱼头很好吃吗?”母亲回答说:“鱼头很香的,电影里都有鱼头煮汤这道菜呢。”对此说法,我一直深信不疑。 后来,我也为人父母,才明白母亲爱吃的鱼头到底是什么味道。 |